close

  那次球賽下著不大也不小的雨。這是最尷尬的,因為裁判、球員和球迷都會猶豫,像這樣的雨到底該不該讓比賽繼續。在還沒有決定之前,也只能在雨勢的影響中繼續濘成一團,就算因為雨水讓投球的手指打滑,跑者踩著積水衝壘使得紅土混合雨水濺一身都是也一樣。

  陽平在那場比賽實現了他的說法。

  趁著攻守換局的時間,我到球場的販賣部去買了串燒,好解解看球吶喊的嘴饞。攻守交換的時間通常沒幾分鐘,販賣部的人得不算太多,就趕得上首位打者進打擊區前。這半局首位打者素來以文質著稱,撕咬串燒的我有看著他在就位前和主審打過招呼,陽平倒是還在擦他的眼鏡,他平常都是用衣角去擦的,但現在衣角也早就被雨淋濕了。

  「你有眼鏡布可以借一下嗎?」他問我。

  「有是有。」

  我從我的隨身包包中翻找,陽平倒比我還快,一手過來取下包覆著串燒竹籤,上頭有一大塊黃色油漬的衛生紙。我看他擦了兩下,好像沒什麼不對勁的樣子,就不繼續找眼鏡布了。

  一會兒他把眼鏡戴上,瞬間罵了一聲:「幹!」

  然後又把眼鏡拔下來。

  「剛剛那不是眼鏡布嗎?」他問道。

  「眼鏡布在我包包。」我說:「那是串燒的餐巾紙。」

  「馬的,這下得去廁所洗眼鏡了,一大塊油花……」

  正當他要起身時,後援會咚咚咚咚的鼓聲又開始響了,那是期待投打對決的熱鬧。這下陽平也不管他的眼鏡怎麼著,只戴起來往場內看去。我從來沒問過他的近視有幾度,但是憑剛剛餐巾紙和眼鏡布都能混淆,從外野看台這裡想瞧比賽鐵定是不可能了。

  然後我覺得也……我本來就覺得,帶那種眼鏡也只是死撐,油膩膩的一大塊是想看到什麼?

  「外角滑球,差了兩顆的位置。」

  在外野看台,打者只要把球送到這裡,除了全壘打以外,也代表這球從本壘板飛了超過一百公尺到這。陽平就在此精準的報著一百多公尺外的那小小方格,好球帶。他不是現在才突然興起的,是我在開賽後抱怨某某三振某好球某壞球的時候,他自願幫我播報的。他說,他看得到。

  「外角速球,邊緣進來一顆。好球。」

  雨還下著,陽平還戴著油膩膩的鏡片幫我看著好球帶。雖然我沒戴眼鏡但天空灰灰的一片,水滴一條線一條線刷刷的下來,像是在電視上看到的雜訊畫面,害我有時候連打者有沒有揮棒都沒看清楚。

  「揮棒落空,三振,內角指叉球。」

 

 

  我和陽平都是私立大學的學生,中文系。

  私立大學的意思就是成績比較低,一般的學生也更沒心在課業上。陽平大概就是這樣的人。我和他交情更好一些的聯結也差不多是如此,扣掉同一間教室的緣分,就是棒球和動漫遊戲。它們的共通點是你一提起,有人就會如橡皮筋彈射一樣噴發,或者像被甚麼打結了一樣。

  陽平隨身帶了好幾本筆記簿,上課的時候就打開了,手拿著筆在紙上揮啊揮的。台上的教授通常沒有理他,這很正常,因為教授也沒理我後面已經睡著的那個傢伙。偶爾幾個教授講了講後,帶著有點嘉許的眼神看過來,似乎覺得陽平是個正在抄寫筆記的用功學生。

  教授遠遠的,但我這麼近,一瞄過去就知道陽平根本不是在抄筆記,而是在畫圖。我跟他一開始就是這樣認識的,我拿了一只印了某款遊戲人物圖的包包迎接開學,他馬上就湊上來了。

  陽平問我這是哪個社團的作品,讓我支吾了一下。

  「你不知道嗎?」他追問著。

  我知道,從他用「社團」來問我就知道了。中日文相同的習性不少,很多動漫遊戲愛好者的業餘畫師,會和同好組成社團。照日本傳來的習慣用詞,這些社團被稱為「同人」社團。他們以喜愛的那些作品為本,畫一些相關的漫畫或是製作一些周邊精品。以知名漫畫《灌籃高手》為例,我就看過同人社團作的角色徽章,或是流川楓和仙道彰的戀愛同人本。

  所以陽平這樣一問,我就曉得這些他應該都很熟了,就像看背號就知道哪個棒球選手一樣。但問題是我一向眼力糟糕,在這一界中我們會稱其中畫技精湛、或畫風獨特,而特別受到歡迎的社團畫師為「大手」。但就算是如此的差距,那些作品也我也分辨不出什麼個人風格,只要別慘烈到像塗鴉,我觀察畫工畫技的能力近乎零,更別說是想起特定的作品了。

  猶豫了好久,才決定說一個不算錯,也不盡然的答案:「我沒有在記買的社團是哪個。」

  「是──這樣嗎──」陽平吐了一大口氣:「你真該記一下的。」

  後來他跟我說,其實他也是這樣的「同人畫師」。陽平的高中參加了動漫社團,就開始跟著學長們跑著大大小小的同人活動。他學得算快,雖然還沒出過漫畫本,但學了幾了月之後,已經得到了學長的信任,幫忙畫過幾次小插圖。「不然一開始說是社團的人,其實除了學畫畫以外,其他都只有搬箱子和跑腿打雜的份。」

  「我是想說如果你知道是哪個社團畫的,可以跟我講一下。場子跑多了,我也認識一些別社團的人,說不定你講了我知道是誰。」

  稍微這樣認識陽平之後,反而讓我興奮起來了。我連幾年都以進場花錢購買同人社團商品的身分,參加過那個目前可以說是台灣規模最大的同人展「FF」。那是聚集了幾乎是全台有志於此界的畫師、社團的巨大盛會,一個「大手」攤子就可以拉出數十公尺的排隊人群,更別說是過百家的社團同時在此。主辦單位也永遠是同一家,永遠辦在台大體育館,永遠缺乏管理能力而讓龐大人群時常失序,讓人卡在一個攤位上快一個小時都不能動。我參加的次數多到讓我即使指考成績離台大還有好幾百分,卻因此幾乎走熟了整個台大校園,外圍有什麼店家好吃東西都知道了。可要說認識那麼一個真的,參與這個盛會的「畫師」,這還真是頭一遭。就像是在看棒球的時候,那個把球轟出去的打者居然是你同學一樣稀奇。

  我想問的,想知道的東西可多了。長年參加活動下來,台灣這邊的社團就算不刻意去記也一定會留神幾個。像是我很喜歡「宇文」的東方漫畫、「洋食貓」的精品一向不錯、「影法師」的攤位前總是大排長龍。但我總有些困惑,來自於無知的困惑。除非是大手,不然我實在對我選的東西沒有信心。就連剛剛陽平在問時我也很害怕他說「這畫的不好啊,你怎麼會買這個呢」這樣的話。

  所以這我得先問。「你既然有學過,那知道要怎麼觀察作品的好壞?」

  陽平想了一下。

  「啊,我的意思是,有、有時候我不是很明白,」陽平的沉默讓我急著解釋:「像是常常看到啊,呃,像是網路上誰在說說某某好、某某壞,可是其實我看的感覺,呃,好像也差不多,那到底是怎樣?是畫風的差異嗎?畫風和畫工到底是該怎麼分,呃,我的意思是,像常有人說骨架……」

  「我懂你的意思。」

  陽平揮了一下手,止住我一團亂的發言。

  「可是這個,我覺得很難講。」

  「難講?」

  「對,難講,」陽平好像猶豫了一下:「我可以指認給你看,這到底算是畫的很特立獨行,還是根本就畫工崩壞掉了。可是我憑白講出來,我比較不會說。」

  大概懂他的意思,畢竟是這種感覺性的東西。

  「這樣吧,下次你有疑問的話,就直接拿作品給我看,我幫你作一些講解。」接著他又端詳了一下我的包包。「……不記得是哪個社團也好,這其實畫的蠻普通的……」

 

 

  「很多投手、打者、乃至於教練,就算他們是經歷過上百上千場的比賽,也常常對著一兩顆好球壞球的判決無法理解,繼而跳腳的爭論。但對我來說沒有這個問題。」

  陽平給了一個相當有說服力的論點支持他的說法。他說一般人都不知道好球帶在哪裡,他們老盯著捕手最後接到球的地方,但是真正判斷的依據不在那裡,而是在本壘板的上方。好球帶是一個立體的區塊,在一定的高度下,通過本壘板上空的那些球才算好球。

  「所以常常看到那種捕手手套明明在好球帶邊緣接到球的,裁判卻判了壞球,因為球根本沒有通過本壘板,是在微小的差距下切進去的。反之,手套明明在好球帶外側一些,卻又被判好球的,那是因為球有通過本壘板,最後才突轉到外側的。」

  「我永遠知道好壞球的判決原因。」陽平說:「本壘上方那個立體區塊,我一球都不會看走眼。」

  陽平說了這麼多,我也該相信了,他是真的喜歡棒球的。

  像那些我曾經相信過的一樣,或不太一樣。

 

 

  FF一年有兩場,剛好在寒假暑假。距離比較近的這場是寒假,所以當期末考越來越接近時,陽平作畫的動作也越來越急促,這讓他看起來又更用功了一點。

  自從上次去了他宿舍後,我就知道他在本子上畫的都是草稿,至少本子上畫的都絕對不會是最後派上用場的版本。他有一塊繪圖版,等到確定了之後,才會把本子上的筆稿拿去,用繪圖版再畫一次到電腦上。如果還有之後要修改、上色也是都用電腦完成。他說他有幾次把圖貼到網路討論區,吸引了一些喜歡他作品的網友,所以有時候會一邊用程式作畫,一邊將繪圖過程直播,透過網路分享給他的粉絲們看。

  我也差不多是在看這個直播,比較不同的是,我就在陽平的一旁看著。

  他埋著頭狂畫,一會兒擦掉一部份,一會兒修整線條。偶爾,他突然抬起頭,問我:「你覺得這樣畫OKOK?」

  「我?」感覺很奇怪,很遲疑的說:「隨便吧。」

  我雖然感到突然,但沒有太驚訝。平常課堂上他在塗塗抹抹的時候,也有時他會抬起頭,問我「你覺得這樣畫OKOK」。如果那是一個不是很在乎台下安不安靜的老師,我就會吐槽他回「啊我又看不懂,給我看幹麻?」

  比較嚴格一點的老師就很麻煩,當陽平開始想問話,用手肘輕敲我的時候,教授的目光就會飄過來。這時妥善的方法,就是等陽平和教授其一放棄,但通常他們兩個都很堅持。所以我只好拿了筆,找個講義之類的什麼東西寫了:怎樣啦?

  你覺得這樣畫OKOK

  我覺得有點厭煩,不僅是因為我知道筆記本上的是草稿,不管畫成什麼樣子,上了電腦陽平也一定會去修的。而他這次的稿子又比草稿更草稿,凌亂的線條看不太出什麼輪廓。平常的時候他都會畫一些動漫遊戲已經出場,他二次創作畫出來的角色,所以幾乎都能辨識那到底是誰,就算他畫一些他自己獨創的角色,起碼也可以猜猜是男是女,是學生還是戰士。

  所以我想不用解釋了,再怎麼樣的看不懂,也大概不會對一團凌亂的線條做出什麼正面的評價。和往常有點差異的,我寫上「這什麼啊」。

  陽平有點懊惱的樣子。

  那個凌亂線條的草稿真的太奇怪了,所以我又寫了。FF馬上就要到了,這樣的草稿真的沒問題嗎?

  大丈夫,問題ない。

  想想不太對,陽平還附註著說明。SORRY很順的就寫了日文,這梗你知吧?)

  我曾經看過有漫畫是這樣說的,每當同人展的時辰越來越接近,畫師和一般的參展者會呈現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情。一邊是越來越期待著那天到來,一邊則是越來越沒日沒夜的趕著稿。可是我看看現在的陽平,他好像沒那麼焦急,也好像沒那麼輕鬆。當然他畫畫的動作是越來越快,但現在該是好好畫要參展的作品才對吧。

  陽平想了一下。「其實我想拿這個參展」,接著在我動手想寫「不要吧」之前,他又寫了「算了,下次再說吧」。

  然後他翻了一頁空白,繼續動筆。過了一會兒後,他又用手肘敲我了。

 

 

  我也和陽平打棒球,拿了手套,互相丟傳著的那種。不是校隊也不是系隊,最多就是在運動公園之類的地方看到比賽,就會湊近看看,因而能到一些臨時隊伍去插花。

  陽平既然能從外野看到好球帶,他在投手丘上當然也看得到。雖然球速不快,根據打擊練習場提供的測速器,他用盡全力催下去的球速不過一百公里。但是他的控球極好,不是像職棒那樣能投邊角的好,而是在這種草地野球中方便比賽的好,壞球少,好球多,大家不用等保送,想揮棒的都有球打。

  我向陽平問了他控球好的訣竅。「腕力很重要。」陽平是這麼說的。

  他比了幾次動作,我照著做,感覺也沒什麼不對,陽平卻有意見了:「你根本沒用到手腕的力量。」他又做了幾次,講解了幾次,然後糾正我了幾次。

  「投球當然是整條手臂的事,但是帶動整條手臂力量和做出手微調,這一大一小的力量全部得靠手腕。」他說:「你不習慣是正常的,一般在看別人投球根本看不出來手腕在用力,反而會想硬催肩膀、手肘這些地方。」

  「那你又怎麼知道的呢?」

  陽平說他早就習慣了。

  因為就像握筆畫畫一樣。

 

 

  不需要力量,但是一樣講求精巧,講求細膩,反反覆覆的塗了又改,改了又再改,但是最後圖片出來,和修訂前的差別令我完全困惑。陽平說,如像是那麼點大的好球帶,一顆球兩顆球的差距就是十萬八千里,好球壞球,打者的打擊死角和打擊熱區,會被打成滾地球和打成全壘打的球。

  陽平說他想要當漫畫家,這不意外。他跟我講他最想畫的東西,就是棒球。他常常跟我講他所構思的故事,「主角是一名球威不怎麼樣,但是控球很厲害的投手,他全都靠的控球和他靈活的應對解決對手,就像《鑽石王牌》的向井太陽和《好球的彼端》的戴振弘那種類型的投手。」

  關鍵當然就在好球帶,陽平引了美國職棒投手Cliff Lee說過的,他最喜歡看到好球進壘,裁判判決,打者露出疑惑或氣急敗壞向主審抗議的畫面。這名投手,就這樣靠著他的策略,一步步的贏得比賽。

  可是我跟他說,我不太喜歡向井太陽。不是說他的投球,就是沒有很喜歡這個角色。他倒是沒特別表示甚麼。

  「下次FF時,輪班輪到不是我顧攤時,我就可以陪你逛展場,邊指認著各家社團的作品,邊幫你講解。」陽平說道。

  雖然表明是歡迎業餘畫師的祭典,但在FF上不成文的默契是,參展社團最好都販售動漫遊戲的「二次創作」相關成品,否則光是製作成本都難以打平,僅有少數知名度已經夠高的畫師,才有餘力畫一些完全原創的漫畫。若是不遵守這項默契,即便是參展了,也是會帶著屯著賣不出去的作品「滿載而歸」的。

  陽平說這次跟著以前學長們社團參展,畫的是遊戲「東方project」相關,預計會出漫畫和書包。我說我知道,我有說過他畫二次創作的角色我就能輕易的辨認出來。上次看他畫的那個角色「古明地覺」的圖我覺得很不錯,應該到時會到他們攤位上看看成品。

  「那你覺得這樣OKOK?」

  啊,對了,那是我覺得。我急忙的附述一下。所以就只是這樣,我說過我不太會看,至於,呃,OKOK的話……

  「那你覺得這樣OKOK?」

  他又問了一次。他說他不是在問畫的如何,他是在問這件事情。

  我是參展多次的人,我知道同人展場的默契。他是畫師,更沒理由不知道。「簡單的講,我想畫一些我自己的東西。」陽平這麼說道。

  可是那很難吧。我說。

  「我知道,所以我也只是問你覺得這樣好不好。看來你是沒有反對。」他攤開他的筆記本,拿著筆又開始描描畫畫。就像是不在比賽中的選手,仍然會把鐵罐用傳球的丟法扔到垃圾桶一樣的習慣。他說他也知道,他還是個無名小卒,現在當然只能畫二次創作的東西,但總有一天……他說他也不是討厭啦,「東方project」也是他很愛玩的遊戲,角色也很喜歡,雖然這遊戲最近越來越紅,相關商品賣的一次比一次好,讓畫的人也越來越多,於是有了許多傳言,很多畫東方的畫師都被冠上了想賺錢,卻沒一點骨氣的作者。

  「既然這樣,那在FF來臨之前,我就先告訴你吧。」陽平說:「學會看畫的第一個步驟,就是要去看它的靈魂,這畫有沒有靈魂。」

  他又繼續的說下去,「其實我覺得有些大手,根本就是……」

  從剛剛開始我就有點不知道怎麼接話了,索性就讓他說吧,我安靜的看他畫畫。他又再畫了一堆我看不懂究竟是人是妖的線條,邊畫邊講,邊講邊畫。

  我不太想問他這到底是什麼,反正他也沒問我這OKOK

 

 

  陽平其實不喜歡報隊的,雖然他這麼說,但是看到一邊有兩方人馬在打比賽,他還是會過去試試看能不能參加。

  每次報隊他都說他想當投手,沒投手就隨意。「我最想當的是投手沒錯。」他這麼跟我解釋,「但要選的話,應該要讓我一起當投手、捕手和主審才對。」

  頭殼壞去喔,哪有人可以分這麼多身,還球員兼裁判。

  「不然就是投手和裁判。」他又補充了一句。

  他時常在那些比賽後嚷嚷著,說什麼這個主審怪怪的,好球和壞球根本沒個準,害他又多投了幾顆壞球。雖然我完全沒感覺就是了,對一個全場一個保送都沒投的人,實在很難察覺他哪幾球其實被誤判了。

  「放心吧,就算我當主審,我也不會偏袒任何一方的。」陽平說:「要我當了主審,那些隨便打打的業餘玩家才會知道,真正的『好球帶』到底是長在哪裡。最好我也要當自己的捕手,以免向投手配一些自以為是好球的壞球,或自以為壞球的好球。」

  他終究沒有當過主審,因為再怎麼說,陽平都還是最喜歡當投手的。偶爾他又開始抱怨起好球帶時,我會說「反正這是打好玩的,又不是職業……」

  「這不是這樣說的啊。」陽平反駁:「事情就得做到好才行。」

  「那也不該是只有一百公里的快速球。」我再反駁回去。

  陽平猶豫了一下,好像想講什麼,又想不太出來。他沒講話,那就輪到我講話了。

  「你有認真考慮過要『真正的』去打棒球嗎?」我問道。

  這句話半是硬生的話題,半是我有點疑惑的部份。我大概知道為什麼不。

  「開什麼玩笑,那些打棒球打職棒的,幾乎都是中學小學就開始練。就算知道一點技術,基本動作和重量訓練、體能等等的都是現在開始練的人,怎麼累積也拼不過的。」

  沒錯,就是這樣。雖然我不會那麼準確的判斷好球帶,但這點知識還是有的。

  所以我不是要聽這個。

  「……其實我也有想過,可能不是不行。」

  他說,憑他的技術力,練到大學畢業起碼可以投到一百二十公里,樂觀的話,球速破一百三也未嘗不可。「但那太累了,我四年內要作完人家十年的訓練量。」他後來想到這裡就沒再專練下去了。

  「反正我靠手腕的技術力,就這樣打也不錯。」

  他喃喃的說:「對啊,也不錯。」

  那就只好想當漫畫家了。

  對,沒錯。

 

 

  FF當天我沒有打電話給陽平。展場開門前裡裡外外都忙,是社團就可以提早入場,但得忙著佈置自己的攤位,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搬進搬出,有的攤位甚至是直接在此和印刷廠、成衣廠等等的小弟拿貨,當然也得費些盤點功夫。是參展者就必須等到十點半準時開門,然而每次這活動,總是有人在前天十點半就開始排隊了。如果參展者真那麼準時當天十點半到,就會看到一條長到令人難以想像的超級隊伍。我看過最誇張的一次是可以從台大新體館,越過簡易棒球場、跑道、網球場、籃球場……最後排到椰林大道上,再越過一堆椰子樹才看到盡頭。

  就因為這樣,我想直接到攤位上找陽平。我知道活動開幕前忙,開幕後一定也閒不下,那最不打攪他的方式就是不要再浪費時間講手機了。隨著門票有附著一本場刊,我把幾個簡介看起來不錯的,或是網路上有看過宣傳廣告喜歡的攤位做上記號,然後也把上次陽平和我說的社團做上記號。

  「他今天沒有來喔。」

  在展場上找攤位不是那麼容易的,因為很熱,很擠,場管很差,人群忙著為自己擠別人,工作人員忙著為了版權取締隨意拍照的人,沒人關心隊伍怎麼排的。在這樣的狀況下,找了攤位卻發現找錯了,也是正常不過的事。

  「對不起,您的意思是?」

  「他今天沒有來喔。」一名看起來比陽平更為年長的男生說:「你是他朋友嗎?」然後推了推他的粗框眼鏡。

  「算是吧。我是他同學。」

  反正FF一次有兩天,週六週日。然後隔天陽平又沒來,無所謂,以前也差不多都是這樣子。

  問題可大了。

  這不是陽平學長的說法,而是陽平自己的說法:「退社了。」我說怎麼這樣,他說反正又沒差,能和學長學的畫技也都差不多了,以後就靠自己的揣摩就好。

  「那你這次的東西……?」

  「基本禮貌我當然還是給了。但是很快的,我就會不需要再畫那些東西。」陽平說:「我不是說我有一些網友粉絲嗎,我上次跟他們說我想畫棒球漫畫,也畫了一點給他們看,結果反應超乎我想像的好,也許下次就可以出這個了。」

  聽到這樣,那當然還是恭喜他。陽平說著說著,一會兒看到我的書包,「這你這次新買的啊?我看看。」

  「可以啊。」

  「啊,講到這裡我才想起來,不好意思。」他突然改口改話題:「本來說好了要帶你在展場逛逛,實際體驗一下。可是沒去,不好意思啊,因為既然退社了,我想隔一段時間在碰上那些人會比較好……」

  我說無所謂,他又說了抱歉。

  我說真的無所謂,我都已經說了第三次了。

 

 

  我們喜歡打棒球,可是我們從來不是職棒選手。

  河濱公園是最好的場地,有草,夠寬廣,打出去的球不用擔心打破玻璃或砸到人。但是一切的標示還是只能用目測,壘包,界內界外,好球壞球。

  陽平說他當主審,大丈夫,問題……。

  那該怎麼說才好,他終究還是喜歡當投手,理由顯而易見。

  然後繼續抱怨著這次的好球帶如何變形。

 

 

  那很突然,陽平說要休學的事情。

  上課沒來,教授問著「那個常常在抄筆記的同學怎麼了」,就像FF那些學長也問了相似的話。不像FF是兩天一個週末,這是一個禮拜,兩個禮拜。然後傳出他休學的事情。

  我很久沒在教室看過他了,但至少我知道他住哪裡。

  我到陽平的宿舍去,我叫了幾聲,他沒回應,倒是門沒有鎖。裡頭黑漆嘛烏的,在裡面行走就向像在半夜草地上的找棒球一樣艱難。

  不過,幾乎可以確定他不在這了。

  他的私人物品倒還保存著,電腦、衣服、棒球手套、繪圖版……所以也許是人出去了吧,我這麼想著。

  我隨意的翻了一下,找到了他沒事就塗塗抹抹的那本筆記本。翻了幾頁,看到了他說原本要在FF上出的東西,當他還是所屬於社團時的東西。

  紙上的小角也標著字:東方Project,古明地覺。

  畫的是一個小女生,短髮、矮小、有個很像吊飾,綁在胸口前的眼球。完全符合原作遊戲中的形象。就像我的書包上印的那個一樣。

  我想起開學他看了那個書包,他說蠻普通的。

  這不是他退社、休學前交給他的學長們要出的東西嗎。

  我揉了一下眼睛。這裡燈光暗了點,但也不是外野,我的視網膜上也沒有串燒滴落的油漬。

  千真萬確是我開學就帶了的書包。

  我又往前往後的翻了一下,越是這樣,越覺得裡面的草稿都很眼熟。那是我上次買的短篇漫畫,那是我上上次買的海報,那是我這次買的T恤,而且不是在陽平說的那個社團。

  還有好多好多,我沒買,但起碼認得出來在展場出現過的東西。

  最後我看到幾頁不認得的,那是一團黑黑的,他之前畫的,那些看不出來是什麼的凌亂線稿。到現在我還是沒看出來那是什麼,連我努力的把它聯想成是陽平想畫的棒球漫畫,好像也兜不起來。

  那是我這次要出的漫畫。

  就像陽平真的這麼說了。我轉頭,不過沒看到人。也許沒什麼好奇怪的,這裡這麼暗,陽平又好像是失蹤很久了。

  「那是草稿,不管畫得怎麼樣,以後應該都還會再拿去修。」陽平的聲音說:「那,你覺得這樣,OKOK?」

  我再努力的看了幾眼。可是我不管怎麼看,都只看到一團黑黑的。那是陽平自創的角色?是男的是女的?棒球員還是足球員?還是那不是一個人,而是值夜般規律的好球帶嗎?還是草地棒球變形的好球帶?

  我看不出來,我真的看不出來。

  半天沒答話,陽平好像也就在那杵著沒動。可是當我抬起頭時,卻發現四下都變得空蕩蕩的了。電腦啊繪圖板啊棒球手套啊,都像蒸發一樣消失了,只剩我和我手上的這本筆記。這時我才瞧清楚了,這整個房間成一個五角型的樣子,但有兩邊很接近九十度的直角,就像是一塊棒球的本壘板。而我現在的位置,就在這本壘板的正中央,不偏不倚。

  我喊了陽平,他沒回應。我又再喊,他還是沒回應。我又再喊,這次不是他名字,而是StrikeBallOutSafe

  我覺得我已經瞧清楚了,所以他若是在,沒道理我只聽得到聲音而沒看到他的人。可是我真的聽到了。也許,搞了半天,我才發現那句話是我問的,也許,本來就是是該我問的才對。

  這樣,OKOK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棒球小說
    全站熱搜

    科科任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