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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誰都曉得,西復棒球場遲早要拆。

  棒球已是遙遠的神話,年輕人都在玩手機,上年紀的不願提傷心回憶。何況球場還在那麼偏僻的地方,沒公車,從市中心開過去也得費上數小時。就在最近一次寶可夢GO的大改版,把那邊僅有的兩處補給站給刪除了之後,也趕跑最後肯逗留的少數玩家。

  更何況還有那個鬧鬼的傳聞。

  工人們開著怪手駛要駛進球場,還沒正式開始動作就出狀況:噴煙,發怪聲,怎樣敲打馬達,不動就是不動。工頭趕緊召大家集合,清點人頭,還沒數完就聽到球場內警報發出巨響。數完了,工頭知道人都在現場,沒人白目去按鈴。它響了好久,聲音越是淒厲。

  「不幹了,大家回去!」

  工頭下令解散,自己回縣府拍桌大罵,幹你媽的觀光夜市,跟你們講過幾次那個球場動不得?公務員們唯唯諾諾,工頭不夠大尾,但讓普通科員感到棘手綽綽有餘。何況,縣府的人也都聽過那些關於球場的鬼故事。

  工頭也不是真的要兇這些基層,但他就是要吼,這樣樓上的縣長秘書才聽得到。幾天後,工頭如願被撤換。再幾天後一則新聞,新的小組在球場動工時出意外,住院人數多到工程延期。

  工頭對這則消息搖頭嘆息。方圓五公里的人煙就只有他家,如果再住得更近一些,也許他會告誡在吃過晚飯後,總喜歡騎腳踏車到處跑的小孫子小砂,不要靠近那個鬼地方。

  小砂本來也沒打算進球場,他之所以騎到這是圖個路標方便。五公里加五公里等於十公里,距離剛好夠孵完一顆寶可夢GO的蛋。只是根據小砂的手機,球場內有隻謎擬Q的影子,他想起爺爺說過的其中一版本鬼故事:不被球場接受的人,光是踏進一步,早該斷電的那些警報就會高聲響起。

  謎擬Q幽靈系,真的是鬼。但倒沒聽到什麼警報器響鈴聲。

  小砂在球場內走到哪,燈就開到哪,他卻想躲著燈,聽說謎擬Q不喜歡光亮的地方,有歌為證。小砂跟幫他開燈的大哥哥說了聲謝謝,順便問整個球場最暗的地方在哪裡。在對方的帶領下,小砂到了球場三樓的小房間。

  這裡夠暗了。裡頭一個人影,只看得清楚戴著鴨舌帽,就連轉過頭來也看不清他的臉。小砂在手機上一滑,順利捉到他要的謎擬Q。這動作引來那頭人影的興趣,鴨舌帽沿湊過來,差點擋到小砂的手機。

  「神仔,這小孩看得見我們。」

  帶小砂到這座小房間的那位向鴨舌帽這麼報告。

  鴨舌帽「神仔」穿著件運動外套,現在年輕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老牌子。把他的鴨舌帽壓得更低了一些,以至於沒人看得清楚他開口的樣子。球場的大燈亮起,照出一大片草皮紅土,還有陣陣的棒球碰撞聲。小砂是一陣驚呼,這是他沒看過的東西,他也沒聽說任何人看過。

  陰魂不散就是在講這個球場的鬼們,有那麼一個人類來玩,想起這麼多年沒人的觀眾席,以及沒開過的大燈。

  「是球迷啊。」

  來者沒有不善,神還是寬容的。

  這群聚了十幾位鬼,小砂不是第一次見鬼,但可是第一次見到那麼多鬼。他們每天晚上都在這,由那位戴帽子的「神仔」帶頭。

  據他所說,他們在此是為了完成某件任務。

  神仔能控制球場的一切,電子面板動起來,修復受損的球具,都是靠神仔的靈力。自從小砂來了之後,他還把觀眾席翻新了一遍。

  小砂和神仔學習怎麼看球,也學著怎麼紀錄。這是他繼續被允許進到球場的理由,儘管小砂從來沒看過棒球,不過神仔交付的事情還是簡單的他能做到:投手每投出一球,就寫下電子看版上瞬間出現的三位數中的後兩位數。

  小砂就這麼一邊記著數字閃動,一邊繼續看他的手機有沒有出現新的寶可夢。

  「神仔他啊,以前也很喜歡那個啥的,那個皮卡丘的,所以驚訝看到你也在玩,一時才沒趕你走吧。以前他還活著的時候,在球場裡抓了不少傑尼龜。」

  麻花哥告訴小砂。當初帶著小砂去見神仔的人就是他,他也是最常找小砂聊天的「棒球員」。當他忙著在場中「練習」時,負責的是守在一個「三壘」的小方塊旁邊,往他那邊滾的球總是最強勁的,而多數時候,明明是那麼快的球,他的手套卻擺的剛剛好,像精準的漁網捕捉起那突然衝來的獵物。多看幾次,一個小小的手套,似乎成了一座大牆,堵著不讓任何球有空隙通過。

  有時小砂會因為這樣的畫面,一時入神而錯過了一兩隻傑尼龜。

  只是這大牆偶爾也會有些漏洞。一個手套擺錯位置,球就穿過麻花哥的身體,落到更後面的地方。幽靈嘛,或許怎麼把球擋住的還比較奇怪。

  「『棒球』是什麼,嗯……」麻花哥想了想:「就,一個很危險的遊戲吧。在我還不是鬼的那時候,就已經越來越少人在玩了。現在變鬼倒剛好,不怕被球打到。」

  大家都會在場下練球,除了神仔。他似乎永遠待在樓上那間小房子裡,看著場中央的大家,連記錄都是請麻花哥代為轉交。

  只有神仔跟大家不一樣,他生前不是「職棒球員」。麻花哥雖這麼說,但又說神仔對棒球的了解,比所有其他鬼還要多。小砂想起他的爺爺,爺爺並不是特別會開怪手,可是一塊地方沒他在就不能開工。而爺爺也總是拎了個小酒瓶,在那張長木椅上睡著。當小砂道別球場的各位鬼回家時,總會看到這個畫面。

  球其實滿有重量的。

  不是抬不起來那種重,但目標是丟出去的話便能感受到扎實的份量,與丟寶貝球截然不同。難怪小砂花了幾天,麻花哥才答應陪他玩。

  「不錯啊,瞄準我胸口丟就對了,來。」

  小砂丟歪,丟得力道太小都是常有的事。麻花哥說他當初也是這樣,不過為了成為「職棒球員」,練了很久。練到最後,他的投球進步不少,但也不夠多,最終從投手的位置上被調到了三壘。時至今日,他有時還是無法習慣一邊跑一邊傳球,手腳一慌總是打結亂掉,這就是為何他被叫做麻花哥的原因。

  「剛開始被這樣叫時還有些介意,但現在已經沒差了。沒辦法嘛,練到死都練不好嘛,哈哈。」

  麻花哥把腿真捲得像個麻花一樣,再鬆開。證明了他真的不是人。

  「之後日本隊應該會來比賽,雖然神仔還沒告訴我們日子在幾號,他們也是鬼喔,不過是守備很好的鬼,我跟他們打過好多次,沒看過他們有誰傳球會傳到腳打結。」

  小砂不確定他是不是看過日本球員鬼,但他倒是從球場那有點破的大螢幕上看過守備很好的其他球員。放影片的人是神仔,那些是過去還有職棒時,所保留下的短片剪輯,或者是一些訓練片段。當影片播放中,場下那些或是在練,或是在打打鬧鬧鬼時,都會停下動作,一齊把視線移向那個螢幕。

  那是從不離開房間的神仔,訓練他們打球的方式。

  放出的片段是三壘手的次數尤其多。

  麻花哥教久了,小砂投起球越來越有模有樣。練球有點累,有點口渴,可是水瓶忘在球場外頭的腳踏車上。麻花哥陪他去拿,順便幫他開燈。一路到門口,小砂出了球場,在微弱的燈光下,見到一隻大蜘蛛在他腳踏車的座位上。

  小砂回頭,想請走到門口就沒跟上的麻花哥幫他趕走蜘蛛。麻花哥很是猶豫,他叫小砂要嘛就把腳踏車牽進球場,問題就出在上頭的大蜘蛛連拿個水瓶都很難了,怎麼可能牽車過來。

  但是,麻花哥是沒有辦法離開球場一步的。

  「你問為什麼……」他語帶歉意:「因為我們是鬼吧。」

  

  上次在縣府大鬧過後,工頭清閒了好一陣子。有時得等一些好友們登門拜訪的時候,他才肯挪起身子,離開那張木椅。

  上了年紀的人聚在一起喝酒,偶爾有人忘記,老愛把灌了兩瓶小米酒熬煮的雞湯盛在小砂的碗裡,或者直接在餐桌上點起菸來。喝了好幾杯的工頭很不高興,叫他們要抽菸去外頭抽,然後喝光小砂碗裡的雞湯,再給他一瓶果汁。

  棒球場是遲早要拆的。這是他們給工頭的勸告,要他早點認清這點,怎麼樣都得放下。工頭悶著不回答,喝了幾碗雞湯,幾杯酒,催人再倒一瓶米酒煮雞湯,小火鍋燒著燒著又喝了一大碗,汗很多臉卻不紅。

  不是他不拆,何況要送球場最後一程,他才不願意把這個活交給別人。但是球場真的鬧鬼。他哪來那麼大本事,連別組的怪手都能拆。

  「我幫縣府做好久的案子了,什麼觀光夜市、什麼學校拆除,哪次我早就跟他們說,啊這個不行,不可能,講了他們都不聽,到後來,還不是都發現弄錯的是他們,還不是要回來找我。」

  拆球場是為了重蓋。在部分民間團體的請願下,縣府終於同意,將荒廢已久的球場,改建為「棒球英雄紀念館」。縣府規劃在該處設置展覽空間,陳列過去的棒球文物。另外,為了吸引更多人潮,也規劃在一旁設置美食街攤位、卡丁車賽道與動漫彩繪牆面,打造台版迪士尼樂園。

  「那時候就知道鬧鬼,沒人信。你看現在,誰敢接近那個地方?還要送多少個進醫院?」

  說到激動處,大家又敬工頭一杯。

  那邊鬧鬼才不是新鮮事,早在更久,球場建成以前,就被說成是個陰氣重的地方了。在台灣,只要有這麼一個大塊點的地方在,都會有人說這裡以前是日本時代的刑場,是清朝的亂葬崗,或者當初國民黨軍隊打死人挖坑埋掉的地方。工頭年輕時常混球場附近,整天就聽其他工作人員在講類似的話。

  「他們有沒有真見過人死了,我可不知道。但我自己可是親眼看到的,沒在跟你豪洨。」

  工頭深信,鬧鬼和當年那件命案有關。那傢伙算倒霉,根本不關他的事,怎麼算事主都不在那傢伙頭上,但就是他站得前面了一點,頭殼就被球棒打一團爛泥了。你們真的看過腦漿沒有?就像是……唉,評評理,是你們這樣死掉,你們甘願就這樣算了?

  球場拆不拆,要問的是這個神仙。

  「神仙?不是鬼嗎?」有人發現這跟工頭之前講的版本不太一樣。

  「神仙!當然是神仙!就在要拆那天我聽到了!」工頭用酒杯敲打著桌面,脹紅著臉:「閻王看他可憐,封他為仙去完成遺願!完成前球場不能拆!你們懂不懂?我聽著也嚇一大跳,都成仙了,那我還直接稱呼他名字豈不失禮?對啊,我還有東西欠著他呢,就在房間裡,那個小砂啊……」

  小砂不在座位上了。

  大家都覺得工頭累了。工頭自己也覺得好累。沒活兒填滿腦袋思緒時,總是感到特別累。

  神仔難得不在離開小房間,站在球場外。

  也許是上一次見面時太突然,小砂這才發現,帽子下的神仔,身形算相當單薄。那些球員鬼都又高又壯,比那些能輕鬆扛起機具的工人們還魁梧。可是眼前這位神仔,所謂棒球場之神,卻是個和一般人差不多瘦小的人物。

  「這幾天辛苦了,你紀錄的不錯。」神仔說:「今天有新的任務。」

  神仔說,今天不只是練球而已,還有「比賽」要打。小砂已經懂了棒球規則,於是要多紀錄每個打席,球員是三振還是保送,還是他把球打到球場哪個地方,球被哪個守備員接走。

  「會忙一點,不好意思。你有想抓哪隻寶可夢嗎?之後補償給你」神仔問小砂:「這幾天你抓到什麼?」

  小砂把手機拿給神仔看。

  「你有這隻喔,」神仔指著耿鬼,「我遇過它的設計師耶,他還真的長那樣。你聽過那個傳聞嗎?那個Naka……」

  也許神仔是想要講這個故事的。一台巴士開進棒球場,打斷他們的交談。

  那是輛幽靈巴士,下車的,是另一群帶著大包小包球具,穿著紅色球衣的鬼。他們就像球場那些球員,不,比球場裡的還更精壯,而且膚色更為黝黑。光是看他們扛著球具進球場的樣子,就連外行都能感覺到:這些人很能打。

  神仔上前接應那些鬼們。「不好意思,這裡就我,其他人要出球場有點……」

  「沒關係。我們了解。」

  對方其實不是說中文,但小砂懂他的意思,可能因為都是幽靈吧。

  神仔帶著那隻外國鬼球隊進球場。對方賽前做了些簡單的練習,動作非常靈活,像極了遊戲裡的忍者般跳來跳去,擺手套的方式也很特別,看似隨意,但總是能在不可思議的角度撈到球。

  「日本隊?呃,不是。」麻花回答小砂的疑問。「雖然他們也是外國人啦,一個很遠的島。以前的人都叫他們『閃電』。」

  比賽就是跟閃電鬼們打。閃電鬼就快投胎了,他們想再一次重溫下場打球的感覺,於是聯絡了神仔。而對神仔而言,剛好可以驗收練習成效,畢竟現在要找會棒球的鬼陪打也越來越難了。

  球場鬼隊表現得差強人意。打擊是打回不少分,麻花敲出兩支安打中有一支打在全壘打牆上,差一點就能出去。可是守三壘一次漏接,一次暴傳,最後一次接到球後,墊了好幾步,才敢把球傳向一壘。

  三壘內安。小砂在紙上如此標記著。

  至少打到第七局,台灣鬼隊還是領先對方兩分。然而第八、第九局分別又各被攻下一分形成平手,對方跟神仔商量後,同意再繼續往下打延長賽。結果上來講也只多打了一局,十局打完,台灣鬼隊以一分之差落敗。

  賽後雙方列隊,台灣鬼隊這邊脫帽向對手致意,只有神仔鞠躬,不脫帽。閃電隊心滿意足地回去了。

  「第幾次了,你們說」

  他說。球場微微震動,警報聲響起,然而並沒有入侵者。還是看不清楚帽子之下是什麼表情,但很確定他不開心。震動越來越明顯,彷彿隨時大燈會掉下,場內裂出大坑。

  「這可不只是實力的問題。」

  但那些球員鬼們一動都不敢動。

  一道緋紅閃過,震動終於是停下來,警報聲也沒了。

  你今天先回去吧。神仔對小砂說。

  之後好幾次小砂來到球場,他都沒辦法和麻花搭到話。

  訓練似乎變得更加嚴格,可能小砂坐一整晚,麻花重複的卻是和小砂剛到時同樣的一套練習。他有接不完的滾地球,數不清的傳向一壘,以及不能被接受的漏球及暴傳次數。

  「是還要幾次。」

  就在麻花哥又一次漏接後,神仔放了影片,可是這次影片不太一樣。以往他都是放好的守備影片,但這次螢幕上的人可是失誤連連,接不到,腳步錯,投球手滑亂噴,毫無一個棒球員該有的水平。

  再更仔細一看,那個影片裡的角色正是麻花本人,那是他還沒變鬼的樣子。

  「你還忘不掉,我可以幫你記得,一直幫你記得。」

  神仔的聲音環繞在整個球場。麻花呆在那邊,本來要把球打向麻花那邊給他練習的打者也愣住了,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練習。就在全場都屏息的當下,神仔出現在球場中。

  他手中拿了一支球棒,粗暴的把打者推開,生前是職棒選手的鬼,被神仔細小的手臂推的跌坐在紅土上。

  神仔進打擊區後,麻花雙膝微蹲,做好準備接球的態勢。

 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,想鎮定下來,可是辦不到。

  神仔揮棒。那道緋紅又出現了,還有爆炸般的的擊球聲。

  麻花動都來不及動,球直接從他的身體穿過去。

  下一球也一樣。

  「再混啊。」

  這個巨大的咆嘯聲也一樣像是整個球場,好像每張座椅,每根柱子甚至每塊灰塵都一齊發出的一聲巨響。這都讓人懷疑起是不是只有鬼和小砂聽得到了。

  「死前當鬼,死後也當鬼,捨不得不當鬼啊?」

  麻花左撲右倒,還是一球接著一球漏。其他鬼球員也不敢制止神仔,一次又一次看著那隻血紅球棒在打擊區揮動。緋紅刺光之強烈。

  這是懲罰。

  小砂知道輸掉是什麼意思,那些電玩比賽也是有輸有贏。所以他很清楚,以輸掉一場比賽而言,這樣還是太超過了。

  小砂想偷溜離開球場,在門口被叫住,是剛剛還在場中揮棒的神仔。

  「球場,」

  而現在他的氣若游絲與剛剛判若兩人。

  「何時要拆。」

  工頭看到小砂的棒球紀錄紙,才驚覺事態嚴重。

  工頭從房間內的櫃子,亂糟糟的衣服最底層,抽出一疊紙。這時代還看到紙本,就知道上頭的東西一定有年代了。

  比方說,棒球。

  工頭抽出的這也是紀錄紙,上密密麻麻的,遠比小砂所寫的那些還更加詳盡。

  「我以為陽平他那個,他已經……所以他不需要……唉,我在騙誰。」

  工頭騎上那台老機車,要小砂在後座抓好他。

  許多回憶湧上工頭喉嚨,以前他都用烈酒好好堵死這些事,然而現在的他,也不知道後面的小砂聽清楚沒有,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回想還是在自言自語。

  曾經那是最漂亮的球場。

  曾經這是最漂亮的城市。

  曾經我們很棒。我們進步神速,贏日本就差那一點。

  亞洲沒其他國家能贏日本。他們身材不高大,穿著白色條紋球衣,美國的世界冠軍都沒他們多。我們沒贏過,就差一點,某次非正式賽中有贏,起碼證明我們真的有進步。

  我做球探的,我最明白。他是我的弟子,那時我還特別挑,想吃看棒球這行飯的年輕球迷太多了,懂的卻沒幾個。

  年輕球迷特別不懂球場多複雜。哪幾所高中的選手要特別小心,因為他們學校就組頭出的錢。這種事情多了,我也懶了,改去球場旁一邊煎蛋,一邊幫客人下注的蔥抓餅攤。

  我早知道有球員是「鬼」,只是不知道是誰。被坑的賭客們也不知道,只曉得喝醉出氣,拿球棒衝進場就是一陣亂打。他就剛好在那,該死的,他明明幹得不錯,才剛升職,要大顯身手而已。

  鬧事者被壓制時,頭殼早就不知道被敲破成怎樣了。簽賭案再度爆出檯面後,就沒一件事情是好的。球團解散,聯盟倒閉,人都跑光了,我還又被找回去情蒐小組,說是為了跟日本隊比賽。結果那些資料最後都變成廢紙。

  「他生前就想看一次台灣棒球強起來,強到終於能贏過日本隊。」

  工頭現在能做的,就只有把那些資料交給他曾經的徒子。

  到球場,神仔人就在外頭。小砂除了看到他,還看到又一輛幽靈巴士。一夥鬼下了巴士,帶著球具。

  工頭看不到鬼,問小砂什麼狀況。

  「白色條紋?那就是日本啦。沒有很高大,正常啦,日本球員都……你說他們身材跟『他』都差不多?怎麼可能?」

  神仔壓低著帽子,迎接著這些來客入場。

  「謝謝你們。」他說:「這場比賽很重要,我希望你們能全力以赴。」

  「不好意思。」對方領隊回答:「我們應該更早到的,但真的很困難,最近的狀況,你知道的……」

  「但你們還是日本隊。」神仔說:「把一切做到完成為止的那個日本隊吧?」

  「當然,這是最基本的。」對方有點猶豫:「這比賽對你們很重要,但是,也許……」

  「請不用顧慮。」神仔說:「棒球之神不做對不起棒球的事。」

  工頭知道是日本隊來了,要小砂一定要把日本隊的資料拿過去給神仔。

  「特別是那個一百九十三公分高的日本隊王牌投手,不打倒他就沒機會贏球,我花了很久的時間觀察,才注意到他的弱點……」

  一百九十三公分,這比麻花哥還高了十公分有。可是現場沒有一個看起來比麻花哥還高的球員。

  小砂確信神仔看到他跟工頭了,但是神仔只轉過頭,帶著日本隊進場。沒機會把資料表交給他。

  三壘打、一壘打。

  右外野安打。中外野二壘打。保送。

  全壘打。全壘打。保送。游擊手失誤。

  「你這紀錄,」工頭看著小砂寫下的內容,皺著眉頭:「沒寫錯吧?」

  沒寫錯。

  「他們真的穿著條紋球衣,衣服上繡著『JAPAN』?」

  所以讓人不可置信。

  那些被安打連敲,保送不斷,連該接殺的球都出現簡單失誤,一個出局數都幾乎製造不出來的,都是日本隊。

  兩局打完,十三比零,球場鬼大幅領先。麻花也好,神仔也好,工頭也好,每當他們提起日本隊時,都像是在說一支永不沉船的無敵艦隊。彷彿能從他們手中拿到一分就是新聞,領先就是頭條,而最後要是能贏,那這機率肯定是撞鬼了。

  輪到日本打者進攻,打者敲出一顆毫無力道的球。麻花接到時反而一臉錯愕。三人出局,卻完全沒有抓到打者的滿足神情。

  神仔喊暫停,上前詢問,只見日本領隊的不停鞠躬道歉。

  失禮了。可是真的沒人了,沒鬼了。

  會打棒球的都早已投胎,人們遺忘棒球,再也沒有新球員鬼加入。今天來的這些都是硬湊的,他們根本不是球員,只是勉強能算摸過點球。

  「你們是世上最後一批會打棒球的鬼。」日本領隊說:「但過了今晚,你們會打敗日本隊,完成你們的任務,那些詛咒也會消失……」

  「不可能,再去找,一定還有,比賽我可以先停,」神仔說:「我守在這裡,可不是為了這個。」

  「當然是,你也看著他們夠久了,那支血球棒就是你身分的證明。」日本領隊說:「我只能說,我們還是會在這場球賽中全力以赴。」

  全力以赴的普通鬼,即使是日本鬼,當然還是打不贏前生是職棒球員的鬼。

  「恭喜你們。」

  日本鬼對神仔說。然後換場的空檔,神仔對著球場鬼們說。

  沒一隻鬼感到喜悅。

  「我們之後會怎麼樣?」麻花問。

  「投胎吧,」神仔說:「你還真捨不得投胎啊?」

  「不是……我意思是,那棒球呢?」

  「都什麼年代了。」

  比賽還在繼續,死氣沉沉的比賽。電子看板上的比分要亮不亮的,場上的球員打得好也沒有吶喊,失誤了也沒任何責備聲。

  困在球場無盡歲月,就為這場毫無水準可言的比賽。

  球場似乎又開始微微震動。第五局開始,燈泡一個個暗下來,第七局,外野的觀眾席開始一個個消失,第九局,台灣打者又敲出一發全壘打,球擊在電子看板上,一下子比數什麼的全部熄掉。

  理所當然台灣大勝,日本隊落敗,敬禮道別離開球場。場中的那些紅土,開始長出不知名的,長過膝蓋的那種雜草。

  神仔把大家集合到門口,有些球員鬼試著往球場外一踏,出得去。球員鬼們陸陸續續都離開了。工頭跟小砂也到球場外圍,就算工頭看不到,他還是能聽到那些細微的,從球場內傳來不尋常,彷彿拆解的聲音。

  最後留下的是神仔,小砂把紀錄紙拿給他。

  他看了好久。

  「原來如此,原來要這樣選掉他的滑球……十幾年前了吧?還是二十幾年?反正現在,算了吧。」

  神仔把紙還給小砂。

  他終於不再壓低他的球帽,手拉著帽緣,往上一撩。

  整個球場憑空消失,那些樓層、看臺、紅土……雜草以一種詭異的速率長起。

  神仔也消失了。

  西復棒球場一夜間消失,反而一時間吸引不少好事者。直到網紅把各種梗都玩爛了,熱潮才漸漸消退。縣府的開發計畫依舊停擺,沒一個業主敢接。

  一陣子過後,那就是一塊偏僻,雜草叢生的空地。

  因為工頭爺爺,小砂偶爾會被問到關於球場的事。鬼的傳聞就像政治新聞,有些人相信,有些人不相信。網路盛傳一種說法:有大牌工頭聯合工人裝神弄鬼,一再拖延工程。結果縣府最後不爽,乾脆找外人半夜偷拆。非常合乎常理,合乎人類能夠理解的常理。

  「對了,所以那又是個什麼球場?」

  「棒球場啊。」

  「棒…球…?什麼?」

  小砂壓低了他的帽子。這帽子某天之後他就一直戴著。

  「算了吧,不重要了。」(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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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發表於聯合文學雜誌2021年2月號

https://www.books.com.tw/products/R030084605?sloc=main_mb

  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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