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
  初開總是鑽木取火:隨地撿來的木棍,也不能說是棍了,總是不知道哪來的棒條狀物將就著。舊報紙揉成一團的球,不成圓樣就算了,打到一半散開來是常有的事情。反正那時的我們也不在意這些,也對細稚的體態毫無意識,因此才能夠自以為,無論外觀或照鏡子也沒用的。不切實際的巨大妄想總是籠罩著,如同變形金剛在城市中肆虐,把大樓和飛彈當成砂子一般的捏碎。

  「喂!這裡不準打棒球,回家洗洗去睡!」

  有時像這樣被公園管理員趕走或嚇跑時,會不小心跌在沙坑中吃下一口。陽平說,他長大以後一定要蓋一個超大的棒球場,世界上最大的一個球場,誰都可以在這邊打球那麼大。

  我不太清楚那是多大,但鐵定比公園和學校還大,旁邊也一定不會貼著一塊「本場地禁止任何棒壘球運動」的討厭招牌。我們即使跟大人解釋這只是紙作的也沒有用,他們總是覺得它會打傷人,就因為它有點像棒球。可是上次陽平丟出觸身球,打到我的小雞雞時一點感覺也沒有,明明那是隨便摸一下,就很容易痛到讓我打滾的地方。

  我只知道這個球場一定要找陽平來蓋。我連棒球比賽都沒看過,是陽平來找我玩球我才知道,規則也是他告訴我的。在棒球上,陽平總是懂得比我多。他說打棒球最棒的地方就在美國,日本也不錯,有很多球場可以給大家打球,可是美國連在院子裡都可以打。他說那個電影,爸爸都會陪兒子在院子丟球,「如果爸爸沒有和兒子玩,那個爸爸後來一定會被全家人討厭。然後和好的時候他們就會在一起丟球。」可是,我爸爸從來沒和我丟過球,我們家連棒球手套沒有。「因為那是在美國啊!」

  就在這次之後,我回家開口要了球具,被罵了一頓,「小學生只管好好唸書!」晚飯餐桌的大家都用冷冷的目光看著我,像是被全家人討厭一樣。

  我想陽平應該算控球不好的投手,別說好壞球了,光是觸身球就很多,可是他還是更喜歡當投球的。反正我也沒有差,相比起來,當打的人就輕鬆很多。投手每一球都得投,打的人看到好球再打就行了,而且沒打中,球也不會滾得太遠太難撿,要是有把球打出去,撿球的還得是陽平。就我們兩個對決,他一個轉身,追著球落地的方向跑過去,然後再跑回來投球的位置。我有問過他說,這樣一直跑不是很累嗎,他說還好。我也不是很曉得,感覺起來,我能打出讓他這樣跑的球也不多。

  陽平說美國有很多很了不起的投手。他說那個誰,控球超好,不只可以把球投進好球帶,還可以從投手丘上,投到觀眾席看板上面的字。像那個啊,陽平指著說,「本場地禁止任何棒壘球運動」那個牌子,那個投手可以指定其中一個字都投得到。我覺得陽平的話有點像是在騙我,哪有人投那麼準的,就說,不然你投到「球」那個字好了。陽平還真投了,沒打到球也沒打到牌子,而是剛好在那旁邊巡視的公園管理員的頭。管理員氣死了,尤其是他又罵我們說這樣會打傷人,於是我相信他說的,很擔心的問他「受傷了嗎」的時候。

  私下的陽平其實比管理員更氣,這已經是數不清第幾次,我們玩球然後被管理員臭罵一頓。他說他總有一天要練好控球,要打到那個「球」字為止。他還說要找管理員來練,在頭上頂一個「球」字,每天往那邊丟,美國就是這樣練控球的,他們的管理員要是敢管別人丟球,頭上就會被擺個蘋果,其他人就往他的蘋果丟球。很多管理員都被砸死了,只有那個誰的,叫什麼威力太難的丟到過,貝多芬還幫他寫歌曲誇讚他,就叫什麼威力太難序曲,有個叫林肯帕克的歌星,就是有一次在聯合公園裡演唱這首歌,才紅遍美國的。

  沒蘋果,所以要牌子。當陽平要找我做「球」的牌子時,我問他怎麼知道我會寫這個字。

  他說,上次罰抄作業就有這個字,那是你幫我寫的。

  我倒也想起來這件事情,雖然幫陽平寫罰抄是常有的事,不過那次記得特別清楚。因為算起來,那是最一開始幫陽平寫作業的時候,回頭陽平就說他被罵了。老師問他這是不是找別人寫的,他說不是,老師就叫他重寫一次,然後說他寫得字這麼醜,怎麼和作業本上差那麼多?於是我改成故意把字體寫得潦草,像是會被我爸媽撕掉叫我重寫那樣,才沒有被發現。

  所以陽平不喜歡國文。他說「球」的牌子做好之後,第一個就要貼在管理員頭上,再來是國文老師。我大概聽懂他是說著玩的,要不然想丟就丟,不用牌子也可以丟啊。可是陽平還是堅持要我做好了牌子給他。最後我把紙箱用美工刀切開來,字寫上去之後帶著,以後打球時木棍找兩支,一支就插著厚紙版給他丟。有時候就只帶著厚紙版而已,那是在我們發現學校地下一樓車庫那邊,在平常下課中都不會有人的時候。

  陽平這次說他要蓋學校,這個學校只有下課和棒球課,大家都來打棒球。不認真打球的要罰投到「球」字一百次,而且不只學生要被罰,討厭的老師也要。我覺得有點奇怪,不是說好了要蓋球場嗎,怎麼變成學校?陽平說,在美國打球的人很有錢,薪水都好幾千萬美金,換成台幣就有好幾億,沒有比好幾億更大的了。億之後不是還有兆嗎,我問。陽平說,是喔,那我記錯了,應該是好幾兆才對。

  總而言之,在美國打球,要做什麼都可以。有個什麼假斯伯的,他就是差點成功挑戰了「蘋果障礙」,就變成全世界超有錢的人,只可惜不久前他過世了,新聞都在報他,還拍了他的電影,我有看到。

  可是去美國會要說英文吧,你不是連國文都很差?

  又沒有差,國文和英文又不一樣。

  不一樣喔?

  不然我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美國的事情,諾?

  這麼一說倒也是,而且按照陽平這樣講,讓我也變得有點想去美國了。陽平說我本來就該去,我們都應該去。到時候就是他是投手,我是打者,我們變成美國最有名的一對搭檔,一整天都會有人排隊和我們要簽名,陽平就是看過他們簽名的字,才會故意把字寫得那麼醜,他說那些字都一定要寫的很亂,這樣球迷才會尖叫,要我多學學。

  但最重要的還是要會打球,一定要變成最強的才行。

  所以我們要多像現在這樣練球,陽平不停的往「球」字丟,想要丟準。離上課還有幾分鐘,我只看著陽平丟球,不時的注意附近有沒有人。

  好想要一個真正打球的場地啊。我說。

 

 

2.

  意外的是,當我說要去美國,家裡反而誇讚我有志氣。

  還有更意外的,陽平被其他學校教練帶走的事情。

  家裡的人說要找天讓我去補習班上英文課,可是那天不行,雖然我講了好幾次不是我偷懶,我真的很想去上英文課。上了英文課之後,我就會英文,就會跟陽平一樣知道好多東西,然後就可以去美國。

  可是陽平已經要去了,他說我們應該一起去的。

  帶陽平走的人是隔壁鎮學校的教練。教練說他們有棒球隊,正在收人,然後看到在公園玩球的陽平,決定要拉他進球隊。他說他們的球隊很強,拿過威廉波特少棒賽的冠軍。聽到威只讓我想到威力太難,於是我問說那是什麼,對方回答那是美國打的少棒大賽,贏了就是名符其實的世界第一。

  我會跟教練問問看。陽平說。

  教練不置可否,最後說要用測試的,就在我要去上補習班的那一天。教練問我守哪個位置。我說我是打者。他沉默了一下,說那好,我就丟球給你打,你打得到的話,我就讓你加入球隊。

  他丟了幾十球我都沒打到,這不是我的錯,他不讓我用木棍打,要用看起來跟做鐵一樣的東西製成的球棒,很重。他的球也不是紙作的,是真的棒球,兩條紅線跟白白的球皮。最重要的是,他的球速很快,我根本看不到球是怎麼飛過來的,就算我看到了,我也揮不動這支球棒。

  「你不行啦,根本不會打。」那個教練說,指著陽平:「他比你會打多了。」

  我很不高興,我平常都在和陽平打,我一定和陽平一樣會打,怎麼可以這樣說我。

  於是投球的人從教練換成了陽平。他一樣拿著真球,我不管,反正紙球和真球也差不多,都是揮棒去打就好了。而且我覺得我已經抓到一點揮棒的感覺:讓球棒頭斜斜的朝下,手一開始在低的位置,然後往上抬,這樣我就揮得動這支球棒。可是很奇怪,我就是打不到,陽平投的球明明看起來和平常一樣,雖然平常……平常我是有打到過他的球啊。

  「倒棒倒成這樣,還說會打。」教練又說了:「在公園看你們時我就知道你不行。」

  怎麼可能,我和陽平不是要變成在美國的最強投打搭檔嗎?

  後來的陽平偷偷跟我說,教練騙人,知道我們在公園打球的,明明只有那個管理員而已。不然那邊禁止打棒球,怎麼可能教練沒有抓他們,陽平說教練管得可嚴了,偷偷罵髒話他都會聽到,有人發生失誤,就算只是其中一兩個人,全隊也都要去罰跑步。所以,他知道我們有在公園打球,一定會處罰我們,可是他都沒有。

  那他怎麼會知道你有在打球?

  這就不知道了,一定有人打小報告。因為我是最強的投手。

  陽平說他其實不太喜歡那個教練,只是可以去美國,所以才加入那支球隊而已。這段時間我也很努力的在學習英文,就在陽平離開這裡,到了隔壁鎮的學校宿舍住下之後。陽平說那宿舍就是專門給棒球隊的,他說那是提前像美國一樣體驗,打球都不用自己買房子這樣。麻煩的是只有寒暑假的幾天才能回來。

  放假回來的他看起來變得黑黑的,而且好像長大了一點。他說他們正在比地區賽,到時候要先挑戰台灣第一,等到變成台灣第一之後,就會去美國挑戰世界第一。陽平其實覺得這有些麻煩,就算不用比賽,他也知道他是世界第一,地區賽上根本沒有人打得到他的球,每次他都可以完投完封勝,而且三振多到他手指頭都數不出來。

  我這下曉得陽平比我想像中厲害的多了,而且不只是棒球。在補習班,我到現在都還只能背單字,照著課本上面的唸,老師還常常誇我學得不錯。可是陽平已經不用看課本,知道那麼多美國的事情,我完全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趕上他。

  沒關係,英文沒有趕上他,我們還是可以互相玩球。

  確定管理員不在之後,我和陽平又在公園的老地方就投打位置。我插好「球」字牌,陽平也拿著紙球準備好了,然後說丟就丟。紙球好像飛了一下下,之後突然消失在空中,接著我聽到風很大的那種聲音,還有碰的一聲,牌子被丟倒了。牌子旁邊是在滾動的紙球。

  我把牌子扶起來重新插好,這次插用力一點,剛剛一定是隨便插牌子才會被風吹倒,然後把球丟回給陽平。

  「剛剛球到一半怎麼不見了啊?」我問。

  陽平愣了一下。

  「呃,我們還要繼續玩嗎?」

  當然還要,可是這次球又到一半不見了,牌子也還是被打掉。第三次,球不見,牌子沒有掉下來,什麼東西擊中了我的小雞雞,痛到我在地上打滾。

  陽平很慌張的衝過來,他說對不起,問我有沒有受傷。我也不曉得這算有沒有,而且也痛到我說不出話來。他說,真的對不起,我以為觸身球你會閃得掉的。

  觸身球?所以打中小雞雞的是陽平丟出來的球嗎?

  我不太相信,覺得陽平像在說打得到「球」字一樣的騙我,怎麼可能是他丟的球,可是我卻根本看不到。忍著痛,叫陽平回去站好投球位置,這次我不會再讓球消失了,我一定會看到球,打到球,證明我是可以去美國的超級強打。

  「喂!你在幹什麼?」

  我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,陽平就先叫出聲:「糟了,是教練!」這一聽我也知道該是逃跑的時候,雖然他不是管理員。這次逃跑之後,陽平就回到學校去了,我就沒機會再和陽平一起打球。

  陽平沒騙我,他們教練果然很討人厭,就像管理公園的那個一樣。

 

3.

  當我開始看報紙的時候,家裡又開始誇讚我了。

  我是因為知道報紙上有陽平才開始看的。

  以前我都不知道,原來報紙有幾張是專門報運動的,棒球籃球什麼的很多球都有,除了躲避球還沒有看過以外。反正我也不喜歡躲避球,我討厭那些比我高大的同學,手上拿到球就想打我,他們都不曉得,故意觸身球是最差勁的嗎。

  我想陽平他知道那麼多事情,他一定看了很多報紙。或者,他可能已經厲害的連國文的報紙都不用看了。

  報紙上寫陽平的球隊拿到了全縣的冠軍,它們說陽平是最大的功臣,準決賽投了六十幾顆球就完封對手,隔天決賽又投了八十幾顆球,只失掉一分的完投勝。拿到全縣冠軍後,要和其他縣的冠軍一起比賽,最贏的就是台灣冠軍,能去美國參加威力太難的那個比賽。

  陽平沒有騙我,他真的要去美國了。

  我好羨慕他,我知道他真的比我厲害,不管是棒球還是英文。我只能安慰自己,只要努力的學,總有一天會變得像他那麼厲害。可是,我又突然想到,也許我不必像他那樣子,他說好了,他要到美國打球賺大錢,蓋一個大家都能打球的球場和只教棒球的學校。那麼,也許陽平實現了,我只要去那邊上學和打球就好了。

  只要陽平成了世界第一,他就會實現這些。他早就說好了。

  報紙一下就跳到了陽平他們入圍四強的消息。說之前陽平又投了好幾場球,有次比賽是在一天打兩場,陽平上午和下午都是先發,也都投完了比賽,我看到陽平有被訪問,他說原本上午投完就覺得手有點痛,不過因為下午還有比賽就繼續上場了。之後四強的準決賽,陽平又帶領球隊晉級了,他說手的狀況好很多,沒有像之前一樣睡覺時還會被痛醒,只有在丟球出力的時候才會刺痛一下而已。

  我發現報紙上面寫決賽開打,電視會有轉播。最重要的,那是在禮拜天比的,連英文補習班都不會上課。我已經覺得英文補習班很糟糕,他們實在是上得太慢了,我都已經上了好幾個月,他們卻連「棒球」怎麼拼都沒有教,我只知道球字是「BALL」而已,可是明明球有那麼多種,難怪大人老是搞混紙球和真的棒球。

  電視轉播上出現陽平的身影,主播和球評也一直在講他,說他投球投很多,幾乎每場比賽都是他一個人投到完。我聽不懂為什麼要講這個,只看到一旁閃出電視台的字卡,寫著陽平目前為止的成績。那些數字很酷,我看到總投球數下寫著好幾百的數字,很像是比克大魔王的戰鬥力。

  比賽開打。

  這是我第一次看轉播的棒球比賽,陽平投完之後就換場,變成對方的投手上來。然後又換陽平……原來真正的棒球比賽是長這個樣子,我開始想像,就在美國,有個捕手在那邊幫投手接球,不是只有那個簡陋的「球」字牌。球場上也不是只有投手,還有好幾個戴著手套,會幫投手撿球的球員在。他們就在那邊丟球,打球,追著球到處跑來跑去。比賽結束,陽平贏了,球迷瘋狂尖叫,跟他要簽名球,他的字還是像以前一樣潦草,可是不難看,因為那是世界第一投手的簽名球。陽平簽完球之後,把球往遠處一丟,打到了「本場地禁止任何棒壘球運動」的「球」字,牌子倒下,聳立出一棟超大的球場,還有一棟超大的學校……

  我驚覺自己居然看球看到睡著,醒來揉揉眼,看到字卡上打著比數「九:一」。在那邊投球的不是陽平,他不見了,奇怪的是換了場也沒出現。可是球評和主播有提到他,說他真的太操了,才會投到一半就因為受傷被迫下場。就算後面的投手水準不夠擋不住,被像現在這樣打了好幾分,教練都不該這樣去操一位才國小的投手。像是美國的威廉波特少棒賽,他們就有規定,一個投手投幾球就不能再投了,而且中間幾天必須休息,以免教練操壞選手,國內這方面要跟美國看齊改進。

  我聽不太懂他們到底在說什麼,一定是沒有聽懂。陽平是要去美國,變成世界第一的投手,賺好幾千萬好幾兆的。

  他現在沒有繼續投比賽的原因一定是這樣。他是能去美國的厲害的人,不能去美國的是我才對,不是他,所以他才會不見。

  陽平那麼強,我好羨慕他。

  比賽結束,台灣的冠軍代表隊出爐。看,那個討人厭的教練,現在的表情一點都不高興,那是因為陽平要成功,夢想要實現,我們打敗了一切一切壟罩在四周的討人厭。他們輸了,我們真的贏了。

  在大球場無憂無慮玩球,不怕教練也不怕管理員的日子,就快要來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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