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刊載於2019年1月號 第779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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球復一球

 

  「不如意的時候,就抬頭看看天空吧。無論身在何方,天上的景色都是一樣的。」
  阿八深呼吸,身穿學校隊服的他,手套裡緊緊握著球。
  他家中的家人,十四個兄弟姊妹,也許都正在另一頭收聽著比賽轉播。
  阿八排男生中第八位,因此得名。那時生多可不是甚麼稀奇的事,戰爭才剛打完,日本人走了美國人來,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缺,什麼活都欠人手。阿八從小就得幫忙下田、賣菜、抓魚,就跟其他兄弟姊妹一樣。
  不工作就沒飯吃,無關年歲。打棒球是學校沒課,家裡也閒暇時光。大家一開始偷看美國大兵打球,也學著他們嘻嘻哈哈打著玩,誰也沒有太認真看待。到了國中,只有阿八入選了學校棒球隊,拿到他第一套制服,戴上真正的棒球手套。上了高中,練球讓他忙碌得越來越沒辦法幫家裡的忙,到了有一天,阿八說他們學校要到日本比賽。
  「我們贏了這裡的所有隊伍,拿到去日本的資格。」
  全家開始動員起來,母親怕他在那頭冷,籌錢買了件夾克給他。這夾克和美國大兵是同一款式,穿起來特別保暖。父親倒覺得現在季節不需要擔心這個,而要阿八多寫信,聊一聊在日本那看到什麼。已經工作的大哥要他別擔心錢的事情,還有弟妹們說家中的雜事他們處理就好。
  要去日本可不容易,首先要坐船到最南邊的鹿兒島,然後再轉夜行列車,一趟下來就好幾天。這還是阿八第一次搭大輪船和火車,他的故鄉沒有鐵路,聽說很久以前有,可是戰爭時被炸毀了。下車走在日本街道上,其他沒見過的東西又更多了,阿八看到這裡的人在吃一種盛滿了肉跟蔬菜,五顏六色的飯食,每次聞到那香味都讓他飢腸轆轆。多年後他才知道,原來那個東西叫「咖哩飯」。
  他們到球場了,兩邊選手往場內一站,對手明顯各個都比他們高大多了,真不愧是吃咖哩飯長大的。打起來更不含糊,和過去的對手比起來,他們跑得更快,揮棒速度更快,投出來的球也更快。
  阿八投的球在這裡不怎麼管用,以前能讓對手揮空的球,現在怎麼樣都會被打到。阿八暫且停止投球,他要自己冷靜下來,現在第七局了,剛剛才好不容易把比數扳平,可不能再輕易地把分數奉送出去。
夏天熾熱的太陽,藍天點著些雲朵。都是一樣的。
  他決定用內角噴射球一決勝負。這是他最好的球路,雖然對方是日本的棒球名校,一定早就打聽到他會丟這顆球,但無論如何,以最強的招式應戰,就算輸也比較心服口服。
  第四棒把球敲出去了。還有五棒。球隊戰敗了。這就是日本棒球的水準啊。阿八看起來倒是一片祥和,只是他頭抬得有點久,後來隊友催促他,才趕快拎著球具,鞠躬離開球場。

 

  「不如意的時候,就到海邊走走吧。無論身在何方,家鄉永遠都在海的另一頭。」
  阿八一點也不明白「職棒球員」是怎麼回事。
  他畢業之後受親戚之邀,到一家菸草公司做銷售員。銷售員的意思是工廠那邊有群工人在做香菸,做好了他就負責再一箱箱賣給客人們,一手交錢一手交貨,生意本應如此。所以客人有貨,公司有錢,工人們有錢,他也分得幾塊。
  可說打棒球能掙錢……貨在哪,誰交貨呢?看球?不過看個棒球,怎麼還交錢呢?
  菸草公司有自己的一支棒球隊,稱不上什麼了不起的隊伍,就是職員們有興趣的下場打打,偶爾跟其他公司的隊伍互相切磋。比賽經常都是阿八上去投。他有感覺到最近的球速似乎比以前快了一些,整個隊伍的氣勢也不錯,總是贏得多輸得少。持續一陣子之後,一封信寄到阿八的家中。
  職棒球探如信中日期準時到阿八家登門造訪。阿八早準備好了招待的茶點,以及足以推辭的理由。來者早在信中說過他是日本那邊的人,日本紅魚隊。阿八曾找人問過信中的內容,才初次聽說職棒的事。偶爾有人提過一些名字,像什麼川上啊王啊長嶋啊的,或是什麼巨人隊、飛人隊之類,但就是沒聽誰講過什麼紅魚隊。
  「我們,確實很弱小,沒有名氣,不像巨人,好實力,好名聲,很有錢。我們沒錢,但我們,有誠意,需要阿八,這樣的,好人才。」
  這段日文讓阿八愣住了。眼前的這位球探先生怎麼看都像是大和民族,可他連順順說完一句話的能力都沒有,連阿八都覺得自己的日文搞不好都講得比他還溜。
  「我是,美國出生的。我以前在,紅魚隊打球。可是,打不好,所以,當球探。」
  阿八從小就從長輩那邊聽說了很多故事,多少對日本人的心態有個底,他可以跟日本人一起比賽,也曾在賽前互相鞠躬,但他不認為日本人會打從心底接納外人,特別是像他這種南方來的小島小民。
  日文都說不好的人,怎麼可能有辦法在日本好好工作呢。
  「但我相信,阿八先生有實力。阿八的球,好氣魄,我看過,高中那場比賽。」
  打不好就得轉職當個球探什麼的,或者回家自力更生。──那最糟也不過如此嘛。
  阿八在海岸邊奔馳。一週之前他和紅魚隊正式簽約,開始純靠打球賺錢的生活。職棒打的球和阿八以前打的球差很多,過去從來沒有人要求過他得跑這麼多步,做那麼多操,重複那麼多次守備動作。
  一旦練習稍有差池,教練的怒吼聲隨即而至。
  「這裡可是日本!球迷不是花錢看你漏球的!」
  若掉頭回家要兩天,這是從這一刻跳上火車,到鹿兒島搭船算起的。也許此刻,也許下週,也許一個月,阿八就會再也受不了艱辛的特訓,就此打道回府 。「看看那傢伙,皮包骨的,哪裡像是職棒球員呢?」阿八的隊友沒在場上當面說,場下卻一個個都這麼想,差別只在賭他能撐多久又下注多少錢。
  現在還聽得到海浪聲,也能感受到被夾克擋下的海風。阿八強迫自己不往海那邊看,在意識矇矓之前,他只能相信自己今天多練一點,明天就能感覺不那麼疲累一些,才會在其他球員都休息放送去了,他還獨自在海灘。
  賭局全盤通殺,沒一個人賭到他撐到五月,站上職棒投手丘的那刻。
  他收到家裡寄來的包裹,整版的新聞報紙都在講他比賽勝投的事,還有好幾張鄉親們擠在收音機旁,爭著聽比賽轉播的照片。
  原來這就是他交的貨。

 

  「不如意的時候,就唱點島上的歌吧。無論身在何方,你若是歌唱,那兒便是故鄉。」
  球其實是比想像中還要沉重的東西。
  球評總稱讚阿八的球路能精準控在內角外角,還帶有不同的下切尾勁。會下沉的球像保齡球一樣,打者不容易抓住球心,擊球瞬間會感到球比以往還要重上數倍,結果就是只能敲成軟弱無力的滾地球。
  連那個戰績無數的巨人隊,對到這顆球也是沒轍。八局過去了,他們沒從阿八手上打出過任何一支安打,紅魚隊二比零領先。
  球會下沉是投噴射球時,阿八在食指上稍微出點力的效果。原理簡單,但若是力出得太多,球就會變成往地上去的壞球。若是力控得太輕,則會變成軟綿綿飄進壘,隨打者狙擊的紅中肉包。在每次投球時力道控制到剛剛好,阿八經常得提醒自己。
  多年以後他轉任教練,他也繼續要求年輕球員:要熟悉球的重量。他的訓練相當嚴格,職棒為球迷而打,無論何時都是如此。
  時代在進步,越來越高的樓,越來越快的車。但不管再怎麼進步,都沒有比唱首歌更快的回家方式。
  球迷總是在看台上唱歌,他們幫編了加油曲,支持的球員一上場就是鑼鼓喧天,喇叭與合唱聲激昂,讓比賽現場總是鬧哄哄的。阿八知道,自從他的後援會成立之後,家鄉轉播他比賽當下的投影螢幕前也是如此。
  有人曾說阿八是家鄉第一個來日本打職棒的人,阿八知道不是,但也知道真正的第一人因成績不好早被遺忘,他必須接下這個名號投球。
  九局第一位上場的打者也解決了。離比賽結束還有兩個出局數。
  當初決定打職棒靠的是一股勁,但也不是沒想過打好打壞後的樣子,可還真沒想過在日本一待就這麼久。偶爾回到家鄉,很明顯能看到打球的孩子變多了,就連在海邊的沙灘上靜靜坐著,都能瞄到傳接球的小小身影。
  ──我的偶像是阿八,我以後要成為像阿八一樣厲害的投手。
  在大人舉辦的場合出席時,總有小孩子會這麼說。時代真的是變了,在阿八還沒打職棒的那年頭,哪有誰會把當球員當夢想呢,連阿八自己都不這麼想。
他只能想著,投好這顆球,然後是下一顆。職棒像是一個循環的漩渦,這一局完還有下一局,今天打完明天還有。日復一日,球復一球。
  「就好好投,一球一球投。」
  偶爾不是多熟的人會和阿八說,你就不能講點特別的嗎,每次問你投好有什麼祕訣都回答同一句話。這還真沒辦法,沒站上過投手丘的人不會了解的。
  打者出局。兩出局,還有一個。
  記分板上對手的分數還是掛零的,安打數也是。不管哪一種情況都不常見,紅魚隊和巨人隊的實力天差地遠,往年的冠軍幾乎都由巨人隊包辦,在七月的此時他們再度遙遙領先全聯盟。紅魚隊教練團最後的掙扎,就是讓對上巨人的比賽都祭出阿八這張王牌。
  這當然沒讓紅魚隊的成績翻盤,倒讓阿八得到了「巨人殺手」這個稱呼。
  碰。
  黑江打出安打了,記分板終於有了動靜,遍布全國的巨人球迷也是。轉播室裡球評主播你一言我一語,說的總是好可惜啊,只差一人就可以達成無安打比賽了。不過還是誇讚阿八真不愧殺手封號。
  有時就算你做到完美,對面依舊把你的球轟得老遠,只因站在你面前的也同樣是職棒球員。
  阿八也覺得可惜。他沒注意到無安打這種紀錄,想的是黑江的下一棒是王,那個全世界最厲害的全壘打高手。要是投球有個閃失,比賽就會瞬間被他逆轉,巨人就是這麼恐怖的隊伍。
  他當然也沒想過,未來退休好一陣子,大家都會提起這場比賽,然後再一次惋惜沒能達成紀錄。阿八已經投了好多球了,疲累只夠讓他把精力全灌注在下一球上,更久遠以後的事情誰會知道呢。
  王選手出棒了,擊球點並不理想。他不該分心的,不過,投手丘那是真傳來了些輕盈的歌聲。對於打不好阿八的球,該在比賽結束回去好好檢討才行。他們可是巨人隊。
  日復一日,球復一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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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

其實這篇大量使用了沖繩棒球梗,特別是針對安仁屋宗八這位球星的部分。關於本文的一些用梗解說可以看這裡

https://paste.plurk.com/show/2704702

(一般作者通常不會自己解釋自己的東西,不過我想熟沖繩棒球的人應該沒那麼多,不解釋恐怕等到我自己都忘了是甚麼梗,所以藉此紀錄)
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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